我在北京住的第三年,远在广东的父母第一次来北京看望了我。
来北京是母亲第三次坐飞机,父亲年少时坐的飞机曾出过事故,据描述他那时还写下遗嘱,所幸最后无大碍,但却给我妈烙下了几十年的飞机恐惧症。
自母亲去年克服这一恐惧乘了第一趟飞机后,父母一直说要来看我,他们精心打量着来北京最好的季节,不能太冷、不能太热,算来算去十月初最合适,又不想撞上国庆的旅游大潮。最后在十月的一通电话中,我抱怨说再不来就冷了,妈妈突然下定决心便买了两天后的机票。
于父母而言,远赴京城看女儿是一件大事。我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我担心他们的潮汕普通话沟通困难,担心他们在我白天办公无空照看他们的时候迷路,担心年近七十的他们耐不住北方的严寒——尽管10月的北京也10度有余。
和一位朋友聊及父母将至的事情,她跟我感慨道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你会意识到你的父母像孩子一样,对你也抱着小心翼翼的情绪。这亦是他们这番旅程我最深刻的感触,我跟朋友打趣说,这段旅程I’m parenting the parents。
到机场接父母时,他们不像我担心地那么年迈,我一米八的父亲旁边站着一米五的母亲,他们精神矍铄,眼神里充满了旅游者的兴奋,跟我抱怨说我把北京渲染得这么冷,他们都没带什么单衣。
父母到达北京后的第一件事,是大规模改造我的卧室,在北京醒来的第一天清晨,父亲开始重新构造我的卧室——我爸很认真地说,我的床头位置不对,应该朝西,不然磁场不对,睡不安稳。
他们问我能不能移床,我看着这两米大床和硕大衣柜,说“你们不嫌麻烦就挪吧”。这项若我需要数周酝酿的工程,我这一大一小的爸妈马上就动手了,移衣柜时,我拍了一张父亲在前头推衣柜,小巧的母亲在埋没在衣柜后的照片,跟朋友说:”广东父母因为风水不正确正在重新改造我的房间。”
之后这几天,父母也对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进行各种大扫除;已有强迫症并自觉家里很干净的我,看着他们攻略看不见的角落,把所有锅碗瓢盆刷得锃亮,父亲买了磨刀石硬要我去学习怎么磨刀,两人又一扫我一年光顾一两次的超市,摆出一盘又一盘食物,每餐都成了一肉一菜一鱼一汤的潮汕家常标配。总之,在母亲怨声称来北京给我做钟点工的同时,他们俩人一天可以干完我一个月的待做事项。
尽管如此,在我爸想重新摆齐我的书时,他还会试探地问问我:你这书我可以动吗?我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,另又因这种小心翼翼的语气涌起一阵心疼。
我带着父母吃了北京铜锅、云南菜、北京烤鸭、炸酱面、泰餐等等,但他们印象最深的却是北京超市里的蔬菜。妈妈跟我说,潮汕的蔬菜没这新鲜,台风天盛的东南沿海不适合种菜。在涮铜锅的时候,我兴奋地想跟他们分享我第一次吃到麻酱的喜悦,父亲试完却问我:这有沙茶酱吗?
在周末带他们逛雍和宫和故宫的时候,我也因他们的旅游方式大为震撼。父亲来自一个基督教家庭,虽然平常也没见过他去教堂,但到雍和宫内则坚定不能进庙。
他们俩进雍和宫内仿佛是在竞走,母亲小但迅捷灵活,一下子就蹦到寺庙另一头,我跟着她进寺庙发现她也什么神佛也不看,眼里只有终点;魁梧的父亲走起路来反倒颇慢,他在后面举着手机到处拍录。
父亲唯一快起来的时候,是我挽着母亲的手走路时——他会突然快跑到前面,然后转身给我们录像,我哭笑不已,母亲则称“他老这样”。
三人走路时,经常是母亲在前面,父亲在后面,我夹在中间喊我母亲慢一点;后面为了维持这个家庭的团结性,我左右各挽一人的手臂,强行把两人结住。
母亲一边说着“我们这样把整条路都占了”,一边又笑得合不拢嘴。
就他们的旅游模式,一天可以走四五个景点,我先前的担忧也渐渐消散。他们知道我担心他们语言不通,每天和哪位司机大叔或街头大妈聊天了都会和我报告,仿佛孩子一样跟我要求奖励。
在北京的时候,他们还和我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。我父母眼中的交友模式只有同事/同学两种渠道,所以所有朋友都是同学。
在和外国朋友交流的时候,他们一直感慨人家普通话极好,挨个询问他们的职业生肖,告诉他们该找什么生肖作伴侣,我爸还给他们上起了风水课。
一个朋友告诉他们我爸他在汽车行业工作,我爸转而问他在卖什么车。一桌子哭笑不得。
桌子也有冷场的时候,我爸感慨自己“太土了”,第一次来北京等等,自诩社交恐怖分子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救场。这时一位德国朋友开始询问:吴婷的爸爸和吴婷的妈妈,你们怎么认识?一桌子又因这可爱的中文笑了起来。
我爸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:当时军中负伤的爸爸与母亲的舅舅在同个医院,两人相谈甚欢,老舅便为两人牵线,由此两个人开始长达数年的书信交流,之后才正式见面。
我姐姐孩童时曾经翻找到过父母的“情书”,跟我说过开头都是“亲爱的xxx同志”,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,两人在第一次见面前已有过数年的书信交流。
我熟知的版本是,母亲这边家长并不认可这桩他们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,两人最后私奔定下婚事。
结婚数十年来,我多次见过他们吵架到要把家里闹翻天的局面,但在离家如此之久之后,我却第一次注意到他们恩爱的细节。
在下出租车时,父亲先下车后会稍稍用手掩住母亲的头,防止她撞到车顶(尽管对一米五的母亲而言概率极小);在家里吃饭时,爸爸突然问了声醋在哪之后,会自己利索起身去取——这大抵是因为我那时刚看完《出走的决心》后才会突然注意到的细节。
离家十年内,我对父母的心情和感触经历了数个阶段。初始时逃出封闭小镇经历了被解放的愉悦和自由,又在一段时间内,对我数小时内不回消息就焦虑不已的母亲感到厌烦,随后在对心理分析的原生家庭有所了解后,又后知后觉摸清了童年时期的不满和隐忍。
或许是东亚家庭观念的影响,我离家后也一直持着父母为你付出极多,你需要回报的价值观。但曾和一位朋友交流,接触到完全不一样的想法——她认为父母应该为你骄傲,你是他们的奖品(prize),你并没有选择被出生。这大抵只是价值观差异,并无孰优孰劣之说,我理解后者,但内心还是倾向于前者。
过去一年多内,我逐步与我的家庭和解并接受,感受到父母已经在竭尽所能爱我之后,在努力学会如何珍惜并回报这种爱。而在这一次旅程之后,父母又仿佛以孩童的新身份出现在我的生活中,而我可以选择我想要接受的方式爱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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